《许倬云说美国》
- 《许倬云说美国》,许倬云,上海三联书店,读完:2020-08,评分:7/10
笔记
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算我走过的路
许知远:您觉得对中国的常民来讲,历史上这么多年代,生活在哪个年代是最幸福的?
许倬云:汉朝。汉朝将国家的基础放在农村里边独立的农家,人才才能出,财富才能出,这是交通线的末梢。城市都是交通线上打的结,商人、官员都在转接点上。编户齐民,汉朝是最好的,到南北朝被毁得很厉害。宋朝大户变成小大户、小大族,以县为基础的大族,不再以国家为基础的大族。明朝恢复了一些汉朝的规模,但恢复得不够,又被清朝篡翻掉了。明朝跟清朝都有的最严重问题是,有相当一批国家养活的人。明朝要养活的是职业军人,朱元璋养兵,向他投降的兵,得了天下后不用打仗的兵,都养在卫所里面,由国家养。土地划给他一大片,不纳粮,不完税,浪费。朱元璋登位的时候,(白吃的)一共就他一个人,再加个侄子,到明朝亡的时候,85万人白吃。他白吃就算了,一个省里面还有好几个王爷,到后来每个县都有王爷,王爷府里的人都是白吃。清朝八旗是白吃,有了这批白吃的人,国家就不对了。所以真正讲起来,唐朝也不错,可唐朝的基础不在农村上,唐朝的基础在商业道路上。
许倬云:时间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一点是社会,然后是人类文化,再然后是自然。《论摄影》#^bfd3cd
许知远:您自己遇到过那种出现很大精神危机的时刻吗?
许倬云: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败不馁,性格从小生下来就如此。如果长到十五岁,一棒槌打倒了,那完了,起不来的。我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许倬云:叫每个人自己懂得怎么想,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想东西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今天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是“导演”导出来的文化。
——出自《十三邀》第四季第八期
二十年来的美国
美国的衰败不仅意味着整个西方中心世界秩序将失去最重要的支柱,也可能触动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动荡。正如美国决策者总是怀疑中国是否能和平崛起,我们也需要担心美国是否能和平衰落。
这场高举市场万能而妖魔化政府干预角色的思维变革(新自由主义革命),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成为席卷全球的主流经济政策主张。新自由主义革命的浪潮不但将寻求股东权益最大化的美式资本主义推广到所有西方国家,也扫除了所有妨碍资本在全球追求最大投资回报的人为障碍。一场由跨国企业与国际金融机构驱动的超级全球化,以空前的速度推进到地球的所有角落,全球生产分工模式与产业供应链也快速全面重组;在此同时,跨国企业精英与超级富豪阶层也顺势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政治权力,他们可以凌驾政府,支配社会游戏规则,并一步步地肢解意在保护弱势群体、劳工与中产阶级权益的经济管制措施与社会保障体系。他们排斥任何限制其行动自由与资本回报的全球治理或监管机制,他们可以影响美国法律与国际规则,也可以左右国际货币基金与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的观点与政策。
新自由主义指导下的金融自由化,更驱使金融资本全面流向投机性的虚拟经济,不但给所有国家带来难以承受的系统性金融风险,也对实体经济造成巨大的扭曲与干扰。在华尔街推波助澜之下,从1980年代末期开始,美国带头进行大幅金融松绑,拆除金融防火墙,全面开放衍生性金融产品,并压迫各国家全面解除跨国资本流动管制,放弃政府对汇率市场的干预,其结果是大量资金涌入外汇与商品期货交易套利,投机交易凌驾真实避险需求,热钱在世界各地兴风作浪,制造了一波波的金钱游戏、资产泡沫与金融危机。最后由不动产次贷危机引发的一场全球金融海啸,给美国与欧洲带来空前的经济重创,直到今日也未痊愈。在目睹美国政府政策被华尔街彻底绑架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不禁感叹今日美国民主已经沉沦为“百分之一所有,百分之一所治,百分之一所享”。
新自由主义革命既造就了美国经济的空前繁荣,也为美国的社会分裂与政治败坏种下恶果。新自由主义革命让国家机构逐渐丧失扭转资本主义下所得分配趋向两极化的能力,也逐渐失去维护弱势团体享有社会晋升公平机会与保障劳动市场参与者基本权益的能力,更失去节制巨型跨国企业滥用市场垄断权力的能力。因此民主作为“国家层次”的政治体制日渐成为一个空壳子,既无法维护公民的福祉,也无力满足公民的政策需求,使政府的合法性基础受到严重侵蚀。
第一章 我的美国六十年
战后,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美国的年轻人从欧洲和东亚的战场回家,他们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和美国完全不一样。欧洲和东亚都有古老的文化,但是大战结束后,都在兴起最激烈的共产主义运动。因此,在五六十年代,美国年轻人也开始发动思想上的解放运动,到60年代大概到了巅峰,其中一部分人走向虚无,另有一部分人则走向社会主义的革命。
第三章 农业形态的变迁
百余年之久,美国内陆移民一代又一代地西向殖民。一个典型的故事是:内陆小村落的火车“招呼站”,一位十八岁的青年,高中刚毕业,提着简单的行李等候来车。在火车鸣笛接近时,站员红旗招摇,火车减速,让这位青年攀登上火车,从此西去。这位青年在西部另一个新开发区找到职业,成家立业,落户生根。再过二十年,他的孩子也出现在火车招呼站,等候西向列车带他前往更西方的开拓地。同样的镜头,一代又一代,不断重复出现,而美国的内陆空间也就渐渐填满充实。因此,美国著名的史学家特纳(Turner)指出,美国历史就是一部向西开发的历史:向西不断开展,一次又一次将已经稀薄的群体观念继续冲淡。 所以美国到今天,个人是主体,从个人到大社会之间没有人情伦理、天然的集合体,只有自愿加入的社会团体。一旦社会的流动性更加强烈,例如,城市化的现象更为显著时,自然形成的集合体也愈来愈显示其短期的暂时特色。这是美式文明的重要因素:个人为自己负责,不负担其他人的责任。向西开发的运动,乃是一次又一次加强这种文化特色的过程。
第四章 工业化的过程
近代历史上,第三世界各国逐步工业化的过程,也往往是从服装业为主的轻工业起步。这些类似的现象似乎说明了,工业经济的开始,必须要等待市场上有足够的资金,才能摆脱农业生产的周期性,从而构成一个整年需求资金和原料的生产制度。
现在出现的财富分配不均现象,较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左倾思潮势必再起。20世纪内,马列主义的实验两度变质。目前美国的新左派,究竟会采取哪一途径?这也是应当思考的大事。美国过去成功,未必完全是因为美国制度的“优越性”,其中还有罕见内外条件才造成它如此辉煌的成绩。
第五章 多族群社会及其问题(上)
美国曾经坚持这个新的国家是一个“大熔炉”,将许多不同来源的人民融合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实际的情况则是,新来的人都是被融合于以英语为国语的文化,而各种族群自己带来的文化成分,仍旧隐藏在各自社群之内。因此,到了20世纪的后半段,有学者提出,“大熔炉”的口号并不真实,真实的情况应当是像七彩玻璃的镶嵌。更有人主张美国的民族融合是一盘沙拉,盘中的各种成分并没有合在一起,只有表面上有一层沙拉酱,勉强将胡萝卜、白菜、洋葱、肉片等黏合在一起。
纽约港口自由女神欢迎的是欧洲的白人,尤其他们认为优秀种族的日耳曼和北欧各族。旧金山港口的恶魔岛,则是囚禁东方人民的监狱。自由女神所谓“各处盼望自由和追逐新梦的人民,欢迎你们进来”,无非供人讽刺的话题而已。
第十章 动态更新的美国政治
美国社会下层正在出现的一批将要永远沉沦在贫穷无靠中的群众。在高度竞争的美国,他们的财力和才力都无法将自己提升,没有机会进入中产阶层的下端。这些人满腹愤怒,对未来一无指望,却对过去曾经有过的安定岁月和美国的伟大眷念不忘。这些不幸的贫穷无知者陷在无法自拔的泥沼里,将要成为美国式的印度种姓制度的底层。这一股力量的涌现,是社会败坏的后果,不是这些人的过错——他们乃是牺牲者,不是造孽者。这种力量支持出来的政权,也是柏拉图五种政体之一:民粹政治。美国开国元老麦迪逊早就担忧:如果社会底层大众心有不满,这一群知识程度较差的“群众”可能冲动之下,拥护出“僭主”,凭借大位胡作非为。
首先,一个民主社会的隐忧,乃是极端的个人主义,或引向以个人主义来代替自由——可能终于因为强烈个人主义导致的散漫,造成国家共同体的崩解。
其次,在强大的国家公权力之下,可能会产生个体无法抗衡国家公权力的问题。
最后,这种政治体制下,完全以数量来计算民意之所向,公民本身的素质参差不齐,有智慧的高低、知识的有无,也有是否能控制私欲的修养问题。这些条件一旦失控,纯粹按多数表决送进一批不够格的代议员,以及不适任的总统,国家可能沦入无可挽回的境地。这些公职人员代表的是数量庞大的群众,他们凭借意气行事,或是过分地考虑私利;他们的种种行为选民们不能判断,也无法监督——如此一来,依托民意选出的政府,可能会产生多数专制的危机,也就相当于民粹主义的暴政。
第十一章 不断发展的文化脉络
任何大的人类共同体,其谋生的部分是经济,其组织的部分是社会,其管理的部分是政治,而其理念之所寄、心灵之所依则是文化。
基督教的单一神信仰,最早的源头乃是埃及埃赫那吞法老所创建的信仰。这一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大神是太阳神,太阳神给天下万物生命和庇佑。因此,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而且由于神的护持,他们一切行为也是单一神创造意旨的体现。虽然从埃及的源头到基督教的出现,中间经过不同阶段的转折,但摩西从埃及带出单一神观念,乃是基督教信仰的根本。也从这个理念上,宗教革命以后才根据教义引申出个人自由、人间平等这两个重要的观念。
第十五章 未来的世界与中国
白人的优越感实际是美国文化的盲点。哈佛大学美国史教授拉波尔(Jill Lepore)指出,美国历史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在号称自由的土地上,奴役他人;在征服的土地上,宣告主权;在奴役他人时,宣称自由;永远在战斗,把战斗当作自己的历史和使命——于是,美国历史呈现为一个织锦的图案,上面有信仰、有希望、有毁灭,也有繁荣,有技术的进步,也有道德的危机。
——出自2018年出版的These Truths: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已有繁体中文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