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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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评

荷马史诗通俗导读中最值得读的一本,本书提到了大量的案例,旨在跳出程式化用语、环形结构等技术讨论,着眼于史诗真正想表达的目标,即描述更完整,更宏观的主题:关于世界、关于英勇、关于生死。

学到的重点:

  1. 史诗用象征性场景和物件来表现主题,推动情节,勾勒出人物的重要本质与相互关系,呈现象征意义,似乎也是戏剧的源头。
  2. 每个人的悲伤都因自己,但诗人赋予其合理性(如布里塞伊丝对帕特罗克洛斯的哀悼),通过象征性的场景表明人类厄运的普遍性。
  3. 史诗主题是(英雄的)死亡。真正的决斗都很短暂,诗人对死亡时刻的细节描写远远超过战斗过程,他也很少描述重伤而不死去的勇士。生命激烈、壮丽却转瞬即逝,是对命运的歌颂,也是与神界全然不同的特质。
  4. 诗人坚持让所有凡人都屈从自然规律,是对希腊智慧的表达,表达人在这世上的位置、潜力和局限(人所能到达的高度)。 通过神明与英雄的相互对比和相互作用,史诗创造并保持了这种意义。
  5. 神明对人的有限性和命运无常的旁观,是一种独特的看待成就和苦难的视角,既有悲剧性(文学性),又有真正的宗教性。

笔记

引言

本书有个特点或许值得一提:它甚少谈及荷马史诗创作中的“程式化用语”理论。最近四十年中,由米尔曼·帕里的工作开始,这一理论日益主导了英语世界的讨论。这一领域的大量工作,在其自身的技术层面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我想,也许会有人和我一样,因它给诗作本身带来的启示之少而感到失望。

我想要讨论荷马史诗,但不想每一次都把有关史诗创作的观点表述一遍。这样的提法,也反映了我希望借此书解释并论证的观点:《伊利亚特》是一个整体,尽管大家有时也承认这点,但我认为其整体性体现在更深的意义上,在于它清晰而独特地体现了关于世界、关于英勇、关于生死的观念

第一章 象征性场景和意味深长的物件

很明显,这并不仅仅是陈述事实;我们刚刚还看到安德洛玛刻幸福地履行妻子的职责,现在她却已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婚姻;她扔掉的头纱是成婚那日得到的,此时生动地象征着她的哀丧。

戏剧象征的源头

早期希腊人确实认为,焚烧死者的衣服,目的是将他们交给死者,以便在冥间穿用—同样的自然观念也令他们向死者馈赠宝剑、爱宠的犬、仆人和食物。

与中国宗教的相似性

古代评注者常论及荷马“绘声绘色”的本领,他刻画令人难忘的视觉场景的技巧,这当然是荷马作品首先打动读者的一个特点;但这些场景却不只是生动。我们注意到,诗人利用实物实现了表达意义的效果。

同帕里斯和赫克托耳的盔甲一样,诗人在此处阐明的亦是《伊利亚特》中非常重要的一点。阿伽门农的烦恼和失败来自他的地位;他虽地位至高(拥有权杖),却并非最伟大的英雄。这样的处境是不稳定的,也导致了他与阿喀琉斯的争吵。荷马用权杖说明了这一点。

在卷十九中,阿喀琉斯拒绝在出战前进食,还试图阻止阿开亚大军进食。

但我认为,我们得参看卷二十四,才能理解此处的用意。在卷二十四,阿喀琉斯一定要普里阿摩斯与自己同食后,才把赫克托耳的遗体交还。

共同进食缔结了联系,是举世公认的结盟的象征。5吕卡昂徒费唇舌地恳求阿喀琉斯饶他性命,理由是他曾作为俘虏在后者家中吃饭;《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不肯与刻尔克共食,除非她先解救那些被变成猪形的同伴。

阿喀琉斯对客人以礼相待,与之共食,随后二人相互凝视,彼此赞叹对方的高贵与美。这给诗人提供了一个隐喻,它使阿喀琉斯在死去之前得以重回人性。禁食从某种禁忌或宗教仪式的做法,变成阿喀琉斯极度哀伤的个人表达;与年迈的普里阿摩斯一同进食,消解了英雄情绪化的自我孤立,而在此之前,似乎什么都没法终止这种孤立。

饭食的描写也是出于象征意义而非营养方面的趣味。人们在古代就曾注意到,英雄们被刻画为只吃烤牛肉,食物中最具英雄气概的;即使挨着“鱼类丰富的赫勒斯滂托斯”扎营,他们也从不会以鱼类为食。对食物的描述从未依据真实生活经验的实情,他们的意义在于赋予在场者尊荣,以及分配的公平。

我一直在强调对荷马史诗具有重要意义的两个方面:一是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场景,它们勾勒出人物的重要本质与相互关系;二是对物件的使用,这些物品行之有效地承载了象征性的意义。接下来我将论述,以上这些绝不仅仅是文学风格的问题,而是源自诗人看待世界本身的方式。象征性、有意义的物件和举动,是从那些原本被当作巫术、充满迷信力量的东西进一步发展而来的。有时,完全不可能将二者区分开来。

要充分领会《伊利亚特》卷十八中强有力的场景,我们就得理解这个充满各种举动和姿势的世界;它有着人人都能理解的固定程式。在尽情哀悼帕特罗克洛斯时,阿喀琉斯躺在地上;他的母亲在众姊妹—海仙女们—的陪伴下来到他身边,“伴着尖锐的哀声,她抱起儿子的头”。这正是葬礼上,领头的哀悼者抱持死者的姿势,

仍在人世的阿喀琉斯被抱持、被哀悼,好像他已不在人间。哭泣的海仙女们充当了惯常葬礼上哭丧妇女的角色,

赫克托耳在世时也曾被哀悼,诗人在这里做出了明确的表述,“赫克托耳的女眷在他家中为其哀哭,尽管他还活着;因为她们认为他不会再从战场归来”;而在卷十八中,诗人通过姿势语言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凡人的行止和意愿也受神明的干涉。

此外,迹象与征兆揭晓或暗示了未来。

大约正是在以上两种观念中,出现了命运的概念,或者说,神明“召唤”或“引领”凡人走向死亡的观念。《伊利亚特》中死去的英雄中最重要的两位,帕特罗克洛斯和赫克托耳,都说过这样一句话:“诸神召我赴死”。比起其他人,史诗将他们的死描述得更为详尽,于是诸神的责任也更显而易见;这正是“宙斯的意愿”,在毁灭特洛伊的全盘谋划中,包含他们二人的死亡:这是彻头彻尾奥林波斯山的计划。

《伊利亚特》的伟大主题是英雄的生与死。而何为英雄,则展现在这二者的可怕对比中:一方面是“看见天光与日头”、“双腿充满动力”,另一方面则是死亡那冰冷而黑暗的虚空。与此一致的是,尸体及其处理方式的高度重要性,主导了史诗中整整数卷的内容—这正是死亡最为明确、最不隐晦的形式。

还有一些更深入、更隐秘的欲望。剥夺死者的坟墓,就等于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令他成为仿佛从未存在过的人一样;故此,荷马中的强烈关怀是,人死后要留下坟墓,以此向后代铭志一个人的存在与意义。此外,我们通过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得知,未获掩埋的死者不能跨越冥河,进入哈得斯的大门,而必须远离别的鬼魂,“永无休止地游荡”

最后,荷马式的战斗,往往让英雄间的决斗占据显著的位置,而其中未能详尽的方面,则可利用尸体来传达。

第二章 性格刻画

本章中,我希望论证三个相当普通的观点,它们将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一棘手的问题,它们也将揭示出,诗人致力于给自己的作品赋予深度和含义。首先,史诗中的人物可以各有千秋;第二,人物可以有自己的打算,但并不明确表达出来;第三,人物可以是复杂的,而复杂的表现方式,在两部史诗中又大不相同。

与相恋女子分别的场景,是艰难且情绪化的,意在展现双方的真实性情。这种情景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前程远大;维吉尔的狄多奥维德的《拟情书》,皆在此类。

以上的简短综述表明,在《奥德赛》的一些段落中,诗人明确告诉我们,应该去注意人物言行中潜在的心理活动。

值得注意的是,《伊利亚特》中最打动人心的例子都是女性说的话。安德洛玛刻恳求赫克托耳不要到战场上冒生命危险,她说,应该“留在城墙上,免得万一你让儿子成为孤儿,妻子成为寡妇。让战士们站在那棵无花果树旁,因为那儿的城墙最易摧毁……阿开亚人的好手已经三次在那里进攻了……”这段话引起了许多讨论,有些评论因安德洛玛刻竟然提出详细的策略建议而不满,有些评论则认为她说的不对。有一位古代评论者做出了正确的解读:“这是编出来的,目的是让丈夫远离战场;赫克托耳正是因此未作回应。”(ΣΤin 6.434)描写赫克托耳逗留特洛伊城,其目的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于展示英雄所面临的女性世界的诱惑

此外,《伊利亚特》中,痛恨特洛伊的两位女神从未解释她们仇恨的缘故,这点很重要(特别参考4.30 ff.和20.313 ff.)。她们因在帕里斯的裁判中落败而懊恼,但这个动机被隐藏了—而这样所达到的效果也是符合女性特质的。

“他说完这番话,引得众人都想落泪:宙斯的女儿阿尔戈斯的海伦哭了,忒勒马科斯哭了,阿特柔斯之子墨涅拉奥斯也哭了;涅斯托尔的儿子也眼含泪水,因为他想起了勇武的安提洛科斯,他被晨曦女神那出色的儿子杀死……”于是,他们为各自不同的悲哀而恸哭,裴西斯特拉托斯又向他们说起自己死去的兄长,直到大家都觉得已经哭够了

在《伊利亚特》中,我们也看到几个与此类似的场景。在卷十九中,布里塞伊丝被阿伽门农送还给阿喀琉斯,她一回来就见到了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她在他的遗体旁悲泣;死者本该有亲族的妇女为之哀哭,但帕特罗克洛斯在特洛伊没有亲人,于是诗人让布里塞伊丝携其余被掳的女子来为他哀悼。那些女子也悲吟着,应和她的悼词。她不是亲属,所以诗人必须得让她有理由为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哀悼。诗人是这样做的—他让布里塞伊丝说道:“当阿喀琉斯杀死我的丈夫、摧毁神样的米涅斯的城邦时,你让我不要哭泣;你说你会让我成为阿喀琉斯的合法妻子,会带我回到佛提亚,在密耳弥多涅人中举行婚礼。你总是对我那么和善,现在我要为你的死而痛苦哀哭。”她这样说着,流着眼泪,其他的女子也随之举哀;她们为帕特罗克洛斯而伤怀,但每个人也为各自的不幸哭泣

很精彩的论述,每个人都在哭自己。

众人一同哭泣,但每个人心里都想着各自的哀伤与痛苦,这在《奥德赛》中带来了纵情悲痛的场景,虽感人却并不沉痛,甚至几乎是愉快的;而在《伊利亚特》中,这种场景却带来更多的东西。不仅人物感受到的哀痛更深切、更持久;而且,当女奴们在主人的葬礼上为各自的命运而悲泣时,尤其当普里阿摩斯和阿喀琉斯两个仇家深夜相会、一同流泪时,我们看到,共同的苦难将所有的凡人联系在一起,哪怕是征服者与俘虏,杀人者与被杀者的父亲。

它也有助于实现史诗整体的重要目标:即通过带有象征意义的场景,向我们表明人类厄运的普遍性及其意义所在

阿喀琉斯再三以头衔称呼阿伽门农,而阿伽门农则设法避免对阿喀琉斯直呼姓名。在整个卷十九中,阿伽门农直接说给阿喀琉斯的话只有六行,而在此之前,他讲了很长一番话,这番话以“我的朋友们,阿开亚人的勇士”开场,大部分都在详尽描述某个神话。

要是阿喀琉斯也跟狄奥墨得斯一样,恐怕根本不会有《伊利亚特》了;如果他跟普通闹意气的英雄一样,帕特罗克洛斯也不会被杀死,史诗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性。要让《伊利亚特》成为现在的样子,就必须得有现在这样一个易怒的阿喀琉斯。

他的性格不仅体现在行动,也表现在言语。他在话语中使用的明喻比史诗中其他人物都要多,有些还非常令人难忘。他还大量使用诗中其他地方都不曾用到的词汇。有时候,他说的话比别人的都短,节奏上的断续也更多;也有些时候,他的言辞展开宽广的节奏,并提及遥远的地方和巨大的空间。“我来这儿打仗可不是因为特洛伊的长枪手,他们从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从未赶走我的牛群和快马,也不曾在孕育子民、土壤深厚的佛提亚掠夺过庄稼;说真的,我们之间隔着许多投下阴影的高山和呼啸不已的海洋……”阿喀琉斯在卷一如是说。

激烈的回绝和深刻的内省在他身上合二为一。这并非把本质不同的性格特征简单地叠加。在《伊利亚特》中这一最引人瞩目的人格上,聚焦着史诗中的核心问题:英雄生与死的意义与重要性。

欺骗是史诗的重大主题之一。奥德修斯以其谋略和狡诈闻名;佩涅洛佩诡计多端,超过了已知神话中的任何一位女子—气馁的求婚者们正是这样抱怨的;而忒勒马科斯也学会了如何掩饰情感、愚弄敌人。

《奥德赛》中的世界是险恶的,它没有清晰明确的英雄式的死亡,却充满各种神秘性:不公开的动机,费解的人物,撒谎者和骗子。

《奥德赛》对个体有着强烈的关注,主人公所遇到的人物,甚至包括他的庇护女神和妻子,几乎无一例外都显得神秘,这并不是偶然的;与此同时,奥德修斯自己正行走于费埃克斯人之间,身份未明,神秘难解,一如他乔装改扮地活动在自己的家宅。正是人物中的这种东西,吸引了诗人。正是这种东西,令他们融入了他的世界。

第三章 死亡与神样的英雄

除去少数例外,希腊的严肃诗歌都与神话相关;而希腊神话的主题则是英雄。

“神样的赫克托耳”紧接着“羞辱之举”,这就让诗人能够不带伤感地引发怜悯之情:这是一个凡人所能经历的最大限度的衰亡,从神样的高度跌至屈辱和无助。

《伊利亚特》中充满了对勇士死亡那一刻的细节描写。诗人不喜描述人受了重伤却并不死去;伤者要么迅速死去,要么恢复体力重新战斗。

他们的婚姻似乎也缺少人类婚姻的深度和真实。我们看到,奥林波斯山上的任何一对结合,都没有一点儿赫克托耳或奥德修斯婚姻的特质。

人类的生命激烈、壮丽却转瞬即逝,它的位置正处在天界的永恒光明和地府的不变黑暗之间:正是出于对这一特质的突出兴趣,荷马史诗对死亡的关注远远超过对战斗的关注

有人要带海伦去观看帕里斯和墨涅拉奥斯的决斗,只见她“正在高高的纺车旁织布,织的是一块深红色的双幅布,她在上面织出驯马的特洛伊人和披铜甲的阿开亚人,因她的缘故,他们正在战神手下经受种种苦难。”之所以有这个细节来描述海伦纺织的内容,是因为她织了什么很重要;相反,当我们在织机旁见到安德洛玛刻时,只知道“她在编织许多图案。

她纺织的是什么图案,并不重要。然而在海伦那里,图案是重要的,因为这说明她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引发了所有的灾难。

两部史诗中有不下二十四个人物—包括男女—名字里含有κλέος,“荣誉”一词,这一事实也有力地指向同一结论。父母给孩子赋予这样的名字,是希望他们能同某个辉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苦难产生了歌吟,而歌吟带来欢愉。

诸神所拥有的知识是确切无疑的。此外,为往代英雄的事迹赋予κλέος,是歌者的任务。英雄死去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荣誉,甚至也不是为了他的同伴,而更多是为了这歌曲的荣誉:这歌曲向一群入迷的听众述说着凡人生命的伟大与脆弱。

第四章 死亡、怜悯与客观性

这些莫扎特慢板主旋律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形式的完美及其感性之美,而在于从中涌现的深切情感……虽然这种情感完全不掩饰内在的强烈激情,但它表达这种激情,却没有丝毫病态的喧扰或矫饰的自我。

总体说来,荷马的叙事风格是客观的。他并不放任自己进行主观化的感情爆发

我将在本章论述,记录这些杀戮的那种冷静的风格,以及最为突出的、许多武士都得到的简短讣告,均非常重要且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们确实传递了情感,同时也为人物赋予了地位和意义。它们做到了这些,故此才留在读者的记忆里,并成为《伊利亚特》最有力、最具代表性的特点之一。

我们会发现,那些带来怜悯的重要主题,在其他地方也会表达其他情感,但它们的核心作用是传达《伊利亚特》中的核心事实:死亡的意义。

W.玛格那句名言所言不虚,《伊利亚特》并非关于战斗,而是一部关于死亡的史诗。史诗的主题是生与死,二者之间形成可能允许的最鲜明的对比。

“他被拖拽在后,扬起一片尘烟,黑色的头发散开来,曾经俊美的头颅落在尘埃里;如今宙斯已将他交付敌手,在他自己的家园,任凭他们将他凌辱。”荷马史诗中引人怜悯的因素,至此达到极限。

所有这些情感的力量都被包含在四行诗中,而且在某种层面上,这几行诗仍可被称作“客观”:这是荷马风格的胜利,也是这种风格之控制力的胜利。

这番研究有两个目的。一是要展示在《伊利亚特》中对怜悯之情的表达是多么普遍。

其次,我们已经检验过人们常常宣称的、荷马的客观性。

成百上千的特洛伊和阿开亚勇士,在其他地方都默默无闻,但他们在死亡的时刻得到了精彩的描述

莱因哈特评论《伊利亚特》20.39时说,它“几乎令人想起后来墓志铭的形式”

最后再看看著名的弗拉西克蕾雅的墓志铭(No.68 Peek),公元前六世纪,出土于阿提卡。σεμαΦρασικλείας·κόρε-κεκλέσομαιαἰεί,ἀντὶγάμοπαρὰθεôντοῦτολαχôσ'ὄνομα.“弗拉西克蕾雅的坟墓。人们会永远把我称作少女;诸神没有赐我婚姻,但给了我这个名字。”这句话简洁而完美,让人觉得悲叹之辞毫无必要。未婚少女的死是“带有内在情感”的事情之一。

《伊利亚特》是一部关于死亡的史诗;其中真正的双人决斗都很短暂,大英雄通过杀死对手来展现自己更重要的身份,而他们的对手则常常被轻而易举地杀死,有时甚至毫无抵抗。

《伊利亚特》感兴趣的不是战斗的技巧,而是命运;光彩照人、精力充沛的英雄,逐步坠入死亡的经过。

第五章 男女诸神

荷马中的诸神必须被当作神来看待,然后,我们还必须想想能从中领会到什么。我想,我们会看到,如果不允许诸神在解读中占据重要地位,我们就没法理解这两部史诗。

整体来讲,荷马史诗坚持让所有的凡人都一样屈从自然的规律。

记住,你并不是神明”—这是对希腊智慧最常见、最典型的表达;如果希腊人从来都不曾想过要忘记这一点,并认为自己也是或者可以是神,它就不会成为智慧的表达方式了。

希腊神话之与众不同,首先在于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有关英雄的神话故事

通过他们的行为和本性展示出来的,并不是列维—斯特劳斯式的、自然与文化间关系的问题,而是人在这世上的位置、潜力和局限。

正是通过神明与英雄的相互对比和相互作用,荷马史诗创造并保持了这种意义。希腊人是如此满意于这种效果,故此他们倾向于淡化自然神话中不合理的内容。像他们一样,我们也许会感到,在趣味和重要性上,有关生与死的问题、行为与苦难的意义、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有什么意义和局限,并不比有关文明与自然状态之对比的话题要差。

第六章 旁观的诸神与《伊利亚特》的宗教

在最后这一章中,我们将更为仔细地关注神明的一个重要方面:神明作为旁观者的角色。我将再次论述,神明的作用远不止于“作为工具的神明”,这些神明与真实的宗教之间有着独特而可界定的联系,而且不论对《伊利亚特》还是对其后的希腊诗歌,都有重大的意义。

神明俯视并见证人类的行为,这显然是个古老的观念,极其普遍。贝塔佐尼那部极为博学的作品《全知的上帝》

贝塔佐尼将他的发现概括为以下内容:现在,我们对神明之全知的原始概念体系有了清楚的了解。它的主体,起初并不是总体的神灵,而是某种特定类型的神明。它的对象并非整个知识领域,而是凡人及其行为。神明全知的实现方式也相当明确,它的基础是一种无所不至的视觉力量,有时辅以类似的听觉力量,以及无处不在等类似的能力。神明的全知并不仅仅是被动的、沉思的,而是会带来某种约束力—多数是惩罚性的。(第22页)

某种特定类型的神明”被描述为:“它多数情况下是指天空之神和星辰之神,或者在某些方面与天界之光明相联系的神明—人们认为他们拥有全知”;而最关键的感知能力则是视力:“神明的全知是一种视觉上的全知。”

他们不愿看到哈得斯及亡者的国度;正是凡人及其苦难的存在,才为他们提供了兴趣的对象。凡人与诸神的本质,完全适于相互衬托、相互界定。故此,神明的生活充满福祉,凡人的生活就要饱含苦难;这正是荷马中形容“凡人”的典型词句。

凡人的卑微和伟大,对《伊利亚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史诗在展示这两方面时,给予了同样的力度和强调。诗人可以像帕斯卡尔形容他的作品那样形容自己的史诗:“如果人自鸣得意,我就贬低他;如果他贬低自己,我就抬升他。”

但我认为,二者的对比有助于说明,与《伊利亚特》中的描写一致的,是这样一种看待世界和人类生活的观念,它既有悲剧性,又有真正的宗教性。

神明们在旁观,他们用明亮的目光,以某种独特的方式,来看待人类的成就和苦难。我们得以分享他们的视角,像他们那样看待凡人的生命,看到它伟大和渺小的两个方面。神明们本身尤其通过观者的角色获得了自己复杂的本质:既是崇高的天界证人与法官,同时也是十分人性化的观众和派系。从真实、朴素的宗教观念,发展出了复杂的文学手法,这对于其后的古代文学和古代宗教来说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