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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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评

很神奇的作品,散文和小说混杂的文体。是没有达成目标的短暂旅行,也是一次艺术家的内心探索。还有现代和传统的碰撞,人们之间刚粉碎又刚建立起的新的关系。

除了画与诗的论述之外,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面对即将远赴战场的人的心境,遥远、黑暗、凄凉的北国,那个世界硝烟弥漫,这个世界安静超凡,文明在分裂的共处中螺旋向前。

笔记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

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当觉悟到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产生画。

那鸟的鸣叫声没有瞬间的余裕。它在春日里鸣叫,叫来了黎明,叫来了黄昏。看来,它非用鸣声送走这优雅的春色不肯罢休。它一个劲儿飞升,无穷尽地飞升,云雀一定会死在云端里。飞升到至高点时,也许在随着流云飘浮的时候,形体消失了,只把声音留在空中。

看戏读小说觉得有兴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阁了。在这一看一读之间,便成为诗人。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实地看到可怖的模样,就成为诗。惊人的事情,只要脱离自我,一心想到其惊人之处,就成为画。

比如流泪,可以把流泪写入十七字诗。诗一旦作成,心中也就欢喜起来。将眼泪化为十七字诗的当儿,痛苦的泪水便离开了自己。这个时候的自己会因为曾经哭泣过而感到高兴。

所幸,这种普通的恋呀、爱呀的境界已经过去,其中的苦味想感觉也感觉不到了。然而,刚从刹那间涌起的诗兴,却在这五六行文字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我和银杏髻之间纵然没有那样缠绵的情思,用此诗来形容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或者用这诗的意思来解释我们的身世,也是一件愉快的事。两人之间的某种因果的细丝,已经将此诗之中表达的一部分境遇化为事实,而将我们联结起来。因果那样纤细并不为苦,况且它不是普通的丝。它是横贯空中的彩虹,飘浮野外的云霞,闪着露珠光辉的蛛网。它虽然一割即断,但当你尚能看到它时,总是那样绚丽多姿。万一这样的细丝看着看着变得粗大起来,成为一条坚硬的井绳,那将会怎么样呢?不过,不会有这样的危险。我是画家,对方也不是普通的女子。

一提起品茶,我就有些打怵。世界上再没有比茶人更装模作样的风流之士了。他们把广大的诗界故意束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极其自专,极其造作,极其拘谨。无端地打躬作揖,喝着泡沫而自得其乐的人,就是所谓茶人。

有时我的心被不可捉摸的四围的风光所占有,而又不能明确意识到夺取我的心的是什么东西。有人说,这是接触天地之耿气;有人说,这是于灵台上听无弦之琴;还有人或许会这般形容:因为难知难解,故踟蹰于无限之域,彷徨于缥缈之路。无论如何说法,皆为各人的自由。我对着硬木桌而坐的茫然若失的心理状态正是如此。

我把无常的身子寄托在秋雾凄冷、春霭融和、晚炊飘渺、人烟青青的广大空间,诸多景象情趣各异,而春夜温泉迷蒙的水汽如此温柔地包裹着浴客的肌肤,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古人。

旷达和天真显现出余裕,而余裕之于画,之于诗,乃至于文章,皆为必备的条件。

沿着颈项有两条曲线,轻轻内向,从两边微微向两肩伸延,丰满而圆活地折向下方。线的末端将手分成五根手指。两只高耸的乳房下面暂时呈现波状,接着又圆滑地隆起,稳妥地描出丰腴的下腹。顺着饱胀之势向后延缓,于势尽之处分开。为保持平衡,肌肉略向前倾。两膝成反方向承受下来,再变成直线,一直伸向足踵,构成水平的足底线。一切葛藤便在两片脚掌下面汇集一处。世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配合,也没有这般协调一致的配合。世上也绝找不出如此自然,如此柔美,如此绝少抵抗,如此毫无阻滞的轮廓线。

“一个人呆在这乡下很寂寞吧?”和尚立即同我搭话。“啊!”我作了不得要领的回答。要说寂寞,那是撒谎;要说不寂寞,又颇费口舌。

老人代替青年给我讲述了他不久将出征满洲战场的命运。在这梦幻般富有诗意的春日的山乡,如果以为只有啼鸟、落花和奔涌的泉水那就错了。现实世界翻山过海逼近这平家后裔居住的孤村,即将染遍朔北旷野的热血,其中的几万分之一,也许就是从这位青年的动脉里迸发出来的。这位青年腰中的长剑说不定会喷出烟火。而现在,他却坐在一个除了梦幻之外再不承认人生会有什么价值的画家身边。青年坐得很近,似乎听得见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这心脏也许正迎来了席卷千里平野的高潮吧。命运使我们两个会于一堂,其他一概不提。

但对古今帝王冷眼旁观,蔑视其权威如风马牛不相及者唯有自然。自然之德高高超越尘界,它毫无局限地树立了绝对的平等观。

十一

“在东京呆久了,人家就会来计算放屁的次数。”“为什么?”“哈哈哈哈。不光计算放屁的次数,还要对屁加以分析,研究屁眼子是三角形还是四方形的,真是瞎管闲事。”“唔,是检查卫生的吗?”“不是检查卫生,是搞侦探的。”“侦探?原来如此!那就是警察啰?究竟是警察还是巡查?到底有什么用处?难道非有这一行不行吗?”

明治时代的产物,现代性的特征,监控。在《我是猫》里也有体现。

十二

我一向认为空气、物象、色彩之间的关系是宇宙里最有趣味的研究对象之一。是以色为主表现空气,还是以物为主画出空气,或者以空气为主从中衬托出色和物来呢?作画时一种心绪可以用各种情调加以反映。这些情调因画家自身的嗜好不同而不同。

假若不把这女子的作为看作演戏,就会感到可怕,一天也住不下去。如果把义理和人情作为一般理论根据,运用普通小说家的观点研究这女子,就会觉得她给人的刺激过强而立即厌恶起来。在现实世界上,如果我同这位女子之间存在一种缠绵的关系,我的苦痛也许难以用言语形容。我的这次旅行,决意摆脱世俗之情,做一个地道的画家。因此,对于一切眼中之物都必须看成画图,都必须当成能乐、戏剧或诗中的人物加以观察。运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这个女子,觉得她的作为是迄今所见到的女子中最为美好的。正因为她无意让人看到自己美妙的表演,所以比起演员来尤为动人。

十三

这位青年眉间印着一点血腥,毫不留情地把我们一行人拉走了。命运的绳索将这青年引向遥远、黑暗、凄凉的北国。所以,我们这些在某日某月某年同这青年结下缘分的人,也只得随他而去,直到这缘分终了为止。一旦缘分完结,他和我们之间就将一刀两断,他独自一人将不由分说被命运的罗网捆住手脚,留下的我们也将不由分说地留下来,即使千般要求,万般央告,他也不会再引我们而去了。

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给予每人几平方的地面,让你自由地在这块地方起卧,这就是现今的文明。同时将这几平方的地面围上铁栅栏,威吓你不准越出一步,这也是现今的文明。

车轮一旦转动起来,久一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了。他将到遥远遥远的世界去。那个世界硝烟弥漫,人们在火药气味里忙忙碌碌,在鲜红的血地上跌打滚爬。空中响着隆隆的炮声。久一就要奔向这样的地方。他站在车厢里,默默望着我们。从山中把我们引向这里的久一和被引出来的我们,两者之间的缘分将要在这里切断或者正在这里被切断。

再版后记

《草枕》的写作动机则源自数年前偕同友人赴熊本小天温泉的一次行吟之旅。这是一部凭借超凡的觉醒精神,有意逃离现实,一味追求唯美意识的非同一般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