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短评
夏目漱石晚年大作,篇幅不长但浓度很强。
两层故事,四次死亡(主人公父亲的死、K的死、乃木的死、先生的死),每一种都带着不同层面的结束。
大篇幅隐喻的心理描写,既有时代洪流的动荡,又有现代转型中人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深入的哲学母题,似乎也是嫉妒与情欲的极致。
笔记
上 先生和我
可悲可怜的先生是在警告那些试图接近他的人,你们停止吧,我是不值得接近的人!他拒绝别人的思慕和依恋,看来与其说是轻视他人,莫如说在此之前,他已经看不起自己了。
一个可以热爱他人的人,对他人不能不爱的人,对意欲投入自己怀抱的这个人,却又不能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入怀的人——他就是先生。
“所谓的不信任,并不是特指你,而是对整个人类不信。”
为了将来自己不受侮辱,所以我要拒绝今天的尊敬。我愿意忍受今天的寂寞,来取代未来比今天更寂寞的自己。我们生活在充满了独立和自由的现代,作为一种牺牲,我们都必须品尝这种人生的寂寞
还有比这还要大的疑惑。先生对于人类的这种精神感悟来自何方?难道完全是靠冷眼静观地内省自我且观察当代的结果吗?
在这位思想家总结出来的主张之中,却有着无可撼动的事实,那并不是与己无关的他人的事实,而是自身痛彻体味到的使人热血沸腾或脉动骤停般的事实。
我在心中比较着父亲和先生,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相当老实的男人,简直是生死难辨;在得到旁人认可方面亦是毫无建树。
我一直愿意相信他是一位比较柔弱的人,而我对他的依恋,其实就是建立在他柔弱而高明的基础之上的。
因为以往的经历,我不相信他人,说实话,也包括你在内。不过,我总愿意只相信你一人,你太单纯,令人难以起疑。哪怕只相信一人也成,我想在自己生前能相信别人后去死。你能成为那个人么?能够为了我做那个人吗?你是一个由衷严肃认真的人吗?
中 双亲和我
我的思绪集中在日本的头号大都市在一片黑暗之中是如何蠕动的画面上,在不动就不可收拾、人声嘈杂的不安都会中,在一片黑乎乎的映像中,我看到了恰似一盏明灯一般的先生的家,这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灯火正在自然而然地被卷入宁静的漩涡之中,也不可能注意到要不了多久,这灯火将面临倏然熄灭的命运。
今年夏天回乡以后,我的哀愁渐渐变了情调,犹如秋蝉变成寒蝉那样,与我有关的人们的命运,在巨大的轮回之中开始慢慢地变动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凄凉寂然的父亲的态度和话语,还想起了虽然发出信件却不见回音的先生。
乃木大将的死讯,父亲是第一个通过报纸得知的。“了不得,了不得!”父亲嚷道。我们一无所知,他出乎意料的叫声令人十分惊讶。
你曾经问过我的过去,那时我没有可以回答的勇气,现在我相信,自己已获得了明确对你说清楚过去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不过是一种世俗的自由,在等待你来东京期间又会失去。因此,在应该利用它的时候不加利用,就会永远地失去把我过去的经历当作你间接记忆向你诉说的机会。如此一来,那时候我向你坚定允诺的约定就成了谎言。我不得已,决定用笔写下本该向你口述的内容。”
下 先生和遗书
如你所知,我这个人十分孤独,与社会几乎没啥交往,因此,环视自己的前后左右,所谓义务程度的义务,任何地方都无法扎根。不论是故意的还是自然的,我过着一种尽量削减义务的生活,不过,我又不是对义务冷淡才变成这样的,恰恰相反,我是因为过于敏锐,精力不堪承受那种刺激,才消极度日,诚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所以,既然做过约定又不践约,会使我深感不快的。为了避免对你产生这种不快的心情,我一定要再次拿起搁下的笔。
环视自己的前后左右,所谓义务程度的义务,任何地方都无法扎根。不论是故意的还是自然的,我过着一种尽量削减义务的生活,不过,我又不是对义务冷淡才变成这样的,恰恰相反,我是因为过于敏锐,精力不堪承受那种刺激,才消极度日,诚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所以,既然做过约定又不践约,会使我深感不快的。为了避免对你产生这种不快的心情,我一定要再次拿起搁下的笔。
事实上,这儿假如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那么我的过去终将成为过去,不会间接地成为他人的知识。在数千万日本人当中,我只愿意对你一人讲述我的过去,那是因为你的认真。你曾经说过,希冀认真地从人生本身获取生动有益的教训。
最后,你就逼迫我像打开画卷一样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在心里开始尊敬你了,因为你向我展示了毫不客气地从我胸中捕捉活生生体验的决心,还想打开我的心脏,吸吮我流淌着的温暖的鲜血。那时我还活着,厌恶死亡,才拒绝了你的请求,另约他日再谈。此刻,我想自己捅破心脏,让我的鲜血喷射到你的脸上。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之时,若能在你的胸中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我就满足了。
我满不在乎地一切任由叔父为所欲为,按世俗的说法,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而用超世俗的观点看,我或许可以被称作纯真又高贵的人。回顾当时的自己,一想到为何自己生来并不很坏,就十分悔恨自己过于正直,然而,我现在还是想方设法地再一次以赤子之姿去生活。请你记住,你所认识的我已经被尘埃污染,倘若把变得污秽肮脏的年长者叫做前辈,那么,我的确就是你的前辈。
我默默地坐在书桌跟前,像家猫一样仔细地观察着这家人的情形。我毫不松懈地注意着她们,有时竟会觉得真对不住人家。我简直像个不偷东西的盗窃犯——如此想着,对自己都厌恶起来。
和平时一样,我一边与K闲聊,一边却在某处与平时的心情渐行渐远,对他的亲近和怨恨,都带有旅途中才会有的特别的性质。也就是说,我俩因为酷热,因为海潮,因为步行而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关系。
因为我俩之间过去有过这样的故事,所以,这一句‘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对K而言,一定是击中痛处的。但是如前所说,我并不是想用这句话去一脚踢翻他苦心积累的过去,相反,我试图使他能像过去那样继续积累下去,至于他能否实现‘道’的境界,到达天堂,均与我无关。我只是害怕他突然转向,回到实际生活的方向,与我发生利害冲突。总之,我的话完全是利己之心的表现。
‘是混蛋。’过了一会儿,K回答:‘我是个混蛋!’
一道一切无法挽回的黑光,将贯穿我的未来,瞬间恐怖地笼罩住横亘在我跟前的整个人生。而且,我颤抖瑟缩起来。
我颤抖地卷好信纸,再次放入信封。我故意将它依旧放在书桌上,让大家容易看到。接着回过头去,看到了飞溅到纸槅门上的鲜血。
妻不止一次地问我:‘你用功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报以苦笑。然而,在我的心底深处,一想到这世上自己最相信最热爱的唯一的人,居然也不理解我,就感到悲辛。何况,让她理解的办法明明是有的,却鼓不起实施的勇气,想到这儿,就越发感到悲戚。我很孤寂,宛如一个切断了外界一切联系,独自一人居留在世上的人。
不久,妻的母亲病了。请医生看后,诊断为不治之症。我尽一切能力恳切地陪护,这样做既是为了病人,也是为了心爱的妻,不过从更大的意义上说,最终还是为了人类。
岳母过世后,我尽量亲切地对待妻,这不仅仅只是出于对她本人的爱,其实还有超越其个人的更加广阔的背景。正如陪护岳母一样,我的心灵带着相同的意义在跳动。
然而,今年盛夏时节,明治天皇驾崩了。当时,我觉得明治精神,始于天皇,亦终于天皇。我等受明治的影响最深,一种今后若想生存下去,终究将落伍于时势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灵。
我在报纸上看到乃木大将生前留下的文字:‘西南战争中被敌人夺取军旗之后,觉得有愧,一再想自杀,好歹活到了今天。’我不禁屈指计算起乃木先生打算赴死后存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爆发,到明治四十五年结束已有三十五年的时间。在这三十五年期间,乃木先生一直想死,等待着死亡的机会。我在思忖:对于如此想死的人来说,是活着的三十五年痛苦呢,还是用刀子一下子捅入腹部的一刹那痛苦?究竟是何方更痛苦呢?
我并不是异想天开地在写,我想把我的过去当作人类经验的一部分,真实地记录下来,因为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的努力,对于了解人性,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人,想必不会是徒劳的吧。
我想让妻对我过去留下的记忆,尽可能纯净无瑕地保存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后,只要妻还活着,请将此信作为仅向你公开的秘密,把一切的一切藏于你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