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
短评
阳的两周读的第一本桑塔格,在小区明媚的阳光下养病,在周围不停息的咳嗽声中感受“生命的阴面”。新冠的多数轻症给人的飘飘然的感觉缺失类似曾经的肺结核和现在的抑郁症,承载了某种浪漫的隐喻,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直播发病状态、晒抗原纪录、回顾心路历程。除了浪漫之外,可能还包括了不可言说的集体主义狂喜。
笔记
作为隐喻的疾病
引子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我的主题不是身体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的情形。我的观点是,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
2
作为一种袭击身体任何部位的疾病,癌症是一种身体病。它根本显示不出任何精神性,而是令人痛惜地显示身体不过就是身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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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当初结核病被认为是源自太多的热情,折磨着那些不计后果、耽于情感的人,现在,很多人相信,癌症是一种激情匮乏的病,折磨着那些性压抑的、克制的、无冲动的、无力发泄火气的人。这些看起来似乎彼此对立的诊断,实际上是同一种观点的大同小异的翻版(在我看来,它们都同样为人们所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对疾病的这两种心理上的描述全都强调活力的不足或障碍。正如结核病被颂扬成一种热情病,它同样被看作是一种压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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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发生的新的社会流动和地理流动,使财富和地位不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必须有待确认的东西。确认的方式,是凭借有关服装的新观念(“时髦”)和对待疾病的新态度。服装(身体的外部装饰)和疾病(身体的一种内在装饰)双双变成比喻,来喻示对待自我的新态度。
在二十世纪,被当作高超感受力的标志、能够显示“超凡脱俗的”情感和“愤世嫉俗的”不满情绪的那种讨厌的、折磨人的疾病,是精神错乱。
在二十世纪,以前附着于结核病的那一大堆隐喻和态度分裂开来了,被分派给了两种疾病。结核病的一些特点被赋予了精神错乱,……结核病的另一些特点则被赋予了癌症。……而对激情的压抑,当初被认为是结核病的诱因,现在又被认为是癌症的诱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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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弗洛伊德有关“本能”的匮乏经济学的理论一样,十九世纪产生(并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个世纪)的那些有关结核病的幻象,反映出早期资本主义对于积累的态度。人们那时只拥有有限的能量,得“用在刀刃上”(在十九世纪的英语俚语中,性高潮体验被说成是“丢了”,而不是当今所说的“来了”)。能量,正如储蓄,会因胡乱支出而耗尽、耗空或用完。身体将因此而开始“销蚀”自身,患者将“耗尽”。
在对癌症的描述中,处于支配地位的那些隐喻事实上并不是取自经济学,而是取自战争语言:每一位医生,每一位留意的患者,全都熟悉这种军事术语,即便他们或许不习惯这种军事术语。
随着细菌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被确定为疾病的载体,军事隐喻在医学中第一次获得了广泛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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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极权主义运动,无论是右派的,还是左派的,都一直特别——而且赤裸裸地——偏向于使用疾病意象。纳粹宣称,血液中混有其他“种族”血统的人,都像是梅毒患者。欧洲犹太人一再被类比为梅毒,类比为必须予以切除的癌瘤。疾病隐喻是布尔什维克论战时常用的手法,而所有共产主义论辩家中最有天赋的托洛茨基是最大量地使用这些隐喻的人——尤其是在一九二九年他被逐出苏联后。斯大林主义被他称作霍乱、梅毒和癌症。对政治中的那些人物形象仅采用致命疾病加以描绘,这赋予了疾病隐喻一种更为突出的特征。现在,把一场政治事件或一种政治状况比作一种疾病,就是在把罪恶归咎于它,为它开出惩治的药方。
不过,到那时,也许再也没有人想把可怕之物比作癌症,因为癌症隐喻的趣味恰好在于,它指涉的是一种负载了太多神秘感、塞满了太多在劫难逃幻象的疾病。我们关于癌症的看法,以及我们加诸癌症之上的那些隐喻,不过反映了我们这种文化的巨大缺陷:反映了我们对死亡的阴郁态度,反映了我们有关情感的焦虑,反映了我们对真正的“增长问题”的鲁莽的、草率的反应,反映了我们在构造一个适当节制消费的发达工业社会时的无力,也反映了我们对历史进程与日俱增的暴力倾向的并非无根无据的恐惧。我宁可这样预言:远在癌症隐喻以如此生动的方式反映出来的那些问题获得解决之前,癌症隐喻就已经被淘汰了。
艾滋病及其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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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疾病吧!——去平息患者对疾病的想象,这样,他就至少不必因对疾病胡思乱想而遭受比疾病本身更多的痛苦——我认为,这种痛苦很是厉害!它大得很呐!
——尼采《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