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我倾听,我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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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评

还没读过阿甘本,第一次给了他晚年的思考所得。收到这本书时我乐了,居然还能这样,闪念笔记出成了书。

读的过程捶胸顿足,就算是闪念,也充满了经阅历和经验发酵的灵光。至少一半都激发了感动或思考,有时合二为一,充分印证柏拉图千古谜题的难解:人的存在究竟是诗,还是哲学。箴言给了我灵感,很多可以直接拿来做节目主题,太令人兴奋了!

另外,本书定价也说明了什么叫一字千金(1元/100字),按这个标准《战争与和平》可以卖到1.2万/本。思考的价值,字字珠玑。

笔记

一天夜里,在威尼斯的扎泰雷码头,看若腐臭的水来回拍打城市的地基,我明白了,我们只存在于我们的存在的断续之间(intermittenze),我们所谓的“我”只是一个一直在离开又出现,几乎没有注意到自身之消散的影子。我们身体的整个机器都只服务于一个目的,那就是为这个“我”提供呼吸的间隙和反转——这个“我”就活在呼与吸的间隙和反转之中。他是其自身缺席的代祷者。他是不可遗忘的。他既不活着,也不说话,而只因为他,才有了日期、生活和(人们说出的)话。

康德的影响。

从斯宾诺莎那里,我学到了,我们有两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在神身上看它们,把它们视为永恒;在时空中认识它们,把它们看作受限的、有限的,仿佛与神切断了联系。但真正爱一个人,意味着同时在神身上和在时间中看他们。既看到他们此时此地“存在”​(esistere)的柔弱似影,也看到他们在神身上之“是”​(essere)如琥珀、水晶般稳固晶莹。

从安娜·玛利亚·奥尔特塞(Anna Maria Ortese,20世纪意大利著名小说家、诗人和游记作家)那里,我学到了我们写作是为了逃避成年的生活,重建幼儿期的天堂。可最终,当我们找到并拼读出儿时的童谣,这(个举动)又让我们变回了痛苦的成年人。

通过写作,我学到了:幸福不在于写诗,而在于被某个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或人写进诗里

我从卡瓦菲斯那里学到:我们留下的作品有没有人读、有没有人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天,会有像我们一样的人没有障碍地、自由地过我们努力过的生活,做我们努力做的事

也许不值得花那么多心思
和努力来发现我到底是谁。
以后,在更好的社会中,
肯定会有像我一样的人——
自由地——出现、活动。

HiddenThings
C.P.Cavafy

从马扎里诺(Santo Mazzarino,20世纪意大利历史学家,以对古罗马史的研究而著称)那里,我学到了:一个人的召命(vocazione)也是他自己的极限(limite)。就在我们最有灵感、相信自己造诣最深的地方,我们也知道了自己的极限。这就是为什么能质疑并尽快解除自己的召命很重要。

从关于荷马之死的传说中,我学到了:人和语言之间的斗争是一场死斗,语言的存在给人出的谜是解不开的。同时.它从根本上说又是一个孩子的谜,就像渔民家的小孩在海边给诗人出的谜一样。

传说荷马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于是到德尔菲神庙求神谕:神谕告诉他:“伊奧斯岛是你母亲的故乡,也将是你的归宿;但要小心小孩的谜。”荷马晚年时碰巧也去了伊奥斯岛,他在海边看到当地几个渔民家的小孩打鱼回来,就问他们抓到了什么。小孩们用谜语的形式回答说:​“我们把抓到的扔掉了,把没抓到的带回来了。”在荷马尝试解开这个谜的时候,他想起那条神谕并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也真的在解谜过程中滑倒,撞到了头,死了。一说这个谜语的谜底是“虱子”。

在镜中,我看到我们与自身之间有一个刚好可以用我们认出自己影像所需要的时间来测置的小差距(scarto)。从这个微小的口子(scarco)里产生了全部的心理,还有我们的神经症与恐惧、自我的胜利与失畋。要是我们即刻(istantaneamente)认出自己,要是没有那一小段转瞬即逝的时间(fugace intermezzo),我们就会像天使一样,完全没有心理了,也就不会有讲述角色认出和否认自己所需要的时间——这就是心理——的小说了。

从我漫长的闲散时光中,我学到了:沉思沉思的是什么。不是“此处之外”​,那里没东西可沉思,也不只是此处之物,它们只能被爱或被恨。沉思沉思的是感觉中的感觉,心智中的心智,思想中的思想,话中的话,艺术中的艺术。这便是沉思的快乐之处。

从伊壁鸠鲁和法洛(Jean Fallot,20世纪法国哲学家。此处指他的著作《伊壁鸠鲁哲学中的快乐与死亡》)那里,我学到了:只有最低程度的快感,那种和感觉下限一致的快感,那种简单、日常的存在感才重要。清晨带着这种微小的欢乐醒来,听它低声呼唤友爱。

从热爱又不得不离开的地方,我学到了:如果你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把你的心藏在那里,你当然会变得无懈可击,但你也会冒这样的险。你将永远不得不记住,也就是说,问到你想隐藏的那颗心,并因此再度变得脆弱。

从圣维克托的于格(12世纪萨克森教士、神学家)那里,我学到了:“觉得故乡可爱的人是娇弱的,觉得每一片土地都是故乡的人是强大的,但只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流亡的人才是完满的。”需要补充的是,这场流亡不涉及另一个故乡,一个在天上的故乡;相反,就像古人指出的那样,指的是一个在哪里都独在(è solo,或在哪里都是一个人)的人的状态,或者,按现代人的词源来说,它指的是一个找到出路(via d’uscita)的人的状况。

从20世纪,我学到了:我肯定属于它,我离开它,走进21世纪。只是为了换口气。可这个时代是如此让人无法呼吸,以至于我马上又回去了——不是回到20世纪;而是回到一种时间中的时间,我没法把这种时间放进年表,但它是我现在感兴趣的唯一一种时间。

卡夫卡那里,我学到了:有救赎,但不是给我们的;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不再关心获救的时候才会得救:就像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想去某个地方,然后在路上,走着走着,活着活着,我们就忘了。如果有人告诉我们已经到了,我们也会耸耸肩,仿佛这一切与我们无关。

在普洛斯彼罗的岛上,我学到了:就像那位巫师必须在某个时刻告別爱丽儿和他的咒语那样,最终诗人也必须对自己的灵感说再见。当然,生活会因此失去它的魅力。但如今取代爱丽儿位置的沉默天使名叫正义。

换言之:哲学就是诗人使灵感与正义相一致的努力,如此艰难,以至于几乎没人成功。

在吉诺斯特拉,驴子让我想到,对古人来说,它属于维纳斯的神秘;驴子首先是仪式动物:asinus mysteria vehens,承载神秘的驴。人在面对神秘的时候,要么装腔作势,要么崩溃;要么拔高自己,要么贬低自己;而动物性则意味着,不大惊小怪地——直接地,略带悲伤地——承载神秘。

我寻找的就是这个空无,这种复杂化与sprezzatura(指一种没有经过钻研的优雅,一种优雅的、不刻意的漫不经心,熟练的淡定和频其自然)、暴露与深渊、半影与荣光之间的有空隙的接触,在那里,秘密如此清晰地展示自身,以至于它变得像孩子出的谜或童谣一样简单而猜不透。这就是我的思想包裹的那个核心处的空无——在写作的时候,从一开始我就只能按下不表的那片有福的、不可经历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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